祝你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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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在哪一天早上,墨丘莉婭走進教室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了異常強烈的違和感,她眼中自己的同學們有點不太對勁。他們的膚色是對比度強烈的純白,不在人類正常的膚色的范圍之內,特別是他們的手上隱約有著人偶的球形關節(jié)。
她下意識地想到,自己的同學們是不是在一夜之間被全部替換成了容貌相同的人偶?但這個結論過于可怕,這無疑代表著她已經(jīng)成為了這小小教室里的唯一一個人類,而其他人,不管是從什么角度,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和自己有著巨大差異的種族。最悲觀的估計,就是他們使用的語言都變成了另一種,或者干脆不能說話。
“墨丘莉婭?快來,你在那里想什么呢?”
是同桌琳蒂絲呼喚她的聲音??粗莻€有著琳蒂絲的樣子的不明生物,她也只好在不安當中坐下。
不知道為什么,老師直到現(xiàn)在還沒來。教室里已經(jīng)開始逐漸出現(xiàn)交談和吵鬧的聲音,如同群鴉鳴叫一樣層疊在一起,其中又有著自己固有的頻率,但在這樣的吵鬧之中墨丘莉婭和琳蒂絲的桌子卻有著與此不合的寂靜。
墨丘莉婭強烈地感覺到,再這么沉默下去會很危險?!半m然他們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膚色這一明顯的差別,但不和人偶琳蒂絲打好關系的話,她就可能會發(fā)現(xiàn)我是人類。這樣我就會相當,相當?shù)奈kU,可能會被抓走改造成人偶,或者是直接被殺掉,再造一個人偶來代替我。但是談什么呢?似乎談什么都不太對勁……”
她想要從談吃什么作為開始,可是人偶的身體需要吃東西嗎?如果作為人偶的琳蒂絲早已經(jīng)沒有了吃東西的機能,這種情況下自己一提“需要吃東西”,那不就露餡了么?
總之墨丘莉婭畏首畏尾,她的話還是沒說出來。這時她突然想到,學校的課表里有一段午餐的時間,而公告牌上“午餐”兩字還沒有去掉,這樣就可以先問一下作為試探了。
“小琳,你說課表上的那個‘午餐’的時間是做什么的呢”
“嗯……?午餐就是午餐唄,不吃飯也沒法活動呀?!?/p>
“哦哦哦……這個樣子?!?/p>
雖然墨丘莉婭故意把話說得很猶豫,但是她語氣里的快樂還是掩蓋不住。此時她仿佛覺得自己取得了什么偉大的勝利一般,身體都開始躍動起快樂的鼓點。
但除此之外,她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人偶喜歡什么呢,人偶喜歡看書么,喜歡看電影么,喜歡異性的人偶么……?這些問題她都不確定,越是思考就越是畏首畏尾。她感覺自己想得太多,而擔心琳蒂絲的詞匯量是否只有自己的一半,只能像聽天書一樣聽自己說的東西,并準確地指出自己說的事情不是人偶能說得出來的。
比如說如果她試圖和琳蒂絲探討哪個男生長得好看,但琳蒂絲卻回應說“人偶為什么需要戀愛?”,這種情況下她就不知道怎么辦了。對自己人類身份可能會暴露的恐懼讓她只是一想就覺得喘不過氣,只好不斷地把和琳蒂絲說話的事情向后延宕。而人偶琳蒂絲不知道是在等待她先開口,還是在獨自一人思考什么,同樣沒有和她開啟話茬。被“朋友”冷落讓她覺得非常別扭,但同時又讓她為自己不會暴露而感到安心。
但就在上午結束之后,“午餐”端到她眼前的時候,她傻眼了。給她的并不是什么正經(jīng)食物,而是裝在一個小瓶里的一種奇怪的液體。那種液體的質感有點類似漿糊,還能從中看到幽幽的藍色光點,就像是把過量的洗衣粉加進少許的一點水里,攪和成糊狀一樣??傊雌饋斫o人的感覺就是,它似乎并不是生物的加工品,而是機械科學的最新成果。
“這是什么?”
“這是我們的午餐呀,你忘了么,從一周之前,午餐的時間就縮減到一分鐘了,因此我們的飯也變成了這個。這個不光能給我們提供能量,還有提神的作用呢。”
“一分鐘……!這么明顯的事情,我怎么會忽略掉!”
人在極端情況下往往會有比平時更高的偵查能力,但這種被緊張的神經(jīng)拔高出來的能力不會像真正的偵探一樣,對全部的細節(jié)都心懷關注。相反,因為她性格的本質是大大咧咧的,因此就算強行關注本來注意不到的細節(jié),也會漏掉很多關鍵的東西。真正的偵探肯定能從過短的吃飯時間推理出吃的東西有問題的,但墨丘莉婭做不到。
另一邊琳蒂絲一邊說著,一邊打開蓋子一飲而盡。對墨丘莉婭來說,這種液體至少還是喝的,并不是像潤滑油一樣上在她全身的人偶關節(jié)上,這讓墨丘莉婭感覺尤為欣慰。但她還是放棄了喝這種東西的念頭,于是趁工作人員不注意把這種液體倒掉了,所幸這一行為并沒有引起同樣有著慘白膚色的工作人員的注意。
經(jīng)過平靜的午睡之后,墨丘莉婭再次走進了教室,而她的同桌卻對她說:“琳蒂絲在那邊,你應該坐到那里?!?/p>
“你不是琳蒂絲嗎……?”
“不是,我是迪特琳德。”
墨丘莉婭只好悻悻地坐了過來,好在琳蒂絲并沒有責怪墨丘莉婭沒有認出她來。但墨丘莉婭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大的問題,自己似乎突然得上了嚴重的臉盲癥,無法把同學們辨認出來。
在她的眼中,似乎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純白膚色,一樣的性格,做的事情好像也全部都一樣。她想不出來他們有什么區(qū)別。如果可以的話,應該通過詢問的方式,只要問一問他們喜歡什么,和他們做一次簡短的交談,就可以把他們分開了??墒且粋€是身為人類不知道人偶喜歡什么,另一個是如果談得太多的話,自己是人類這一事實肯定就會被覺察到,這種恐懼讓她重新決定保持沉默。不知不覺間她用手握緊了手上的白色手套,仿佛那是有著強大魔力的護身符一樣。
如果不是早上上課的時候正巧帶了一雙手套的話,同學們肯定會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上沒有人偶關節(jié)的。哪怕只是想一想,她就已經(jīng)感覺到非常害怕了。
但其實如果她不那么慌亂,而是細心想一下,就會想到,就算人偶們發(fā)現(xiàn)了她是人類,又能怎么樣呢?頂多只是她會被這里的人偶們排擠,最多也只是被趕出學校而已。她想象中的被強行改造或者是被殺掉都是很不現(xiàn)實的,就算人偶們義憤填膺地聲討“我們的學校里居然有一個人類,應該把她燒死!”,他們也是不敢公然動手把她殺死的。只可惜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是艱難地才能抓住要從腦子里流走的理性,已經(jīng)想不出正確的結果了。
從怪誕的思考中回到了現(xiàn)實,她這才注意到下午的課早已經(jīng)開始,老師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站上了講臺,開始攤開書本講起了司湯達的《紅與黑》。
“啊……這個,我看過的,瑪?shù)贍柕潞偷吕准{夫人,還有于連。人偶也會讀書嗎……這么看來我應該能和他們交流的?!?/p>
墨丘莉婭這樣想著。確實,人偶也會看書的,或者說世界上所有開放系統(tǒng)的本質就是接收和處理信息。但她馬上就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們讀書的方式似乎和自己不一樣,同樣像是喝營養(yǎng)液和吃飯的差別那樣,在老師的指導下他們的書本上的文字自然地運動起來,按照某種規(guī)律排列。
墨丘莉婭被這種駭人的魔法實踐嚇得心神不寧,就仿佛他們在用文字組成某種咒法來詛咒自己那樣。好在這一過程的速度非??欤凰查g就結束了,甚至讓她疑惑于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書上的文字根本沒在運動。
從客觀上來說,書上的文字是運動了的,但如果用芝諾的觀點來看待,又可以說書的文字根本沒在運動。每次墨丘莉婭看向他們的書的時候,看到的都是一個固定的狀態(tài),而那是從一個運動的過程中截取出的時間點。
又是從可怕的思考中回到了現(xiàn)實,老師開始說起了對書的看法。
“司湯達的寫作想成為19世紀法國的鏡子……這是非常成功的。從書中我相信各位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的道德觀念相較于過去的進步,我可以肯定地說,瑪?shù)贍柕逻@種道德敗壞的人在現(xiàn)代不會存在了,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終于讓泥濘的小路變成了漢白玉做的康莊大道!”
但墨丘莉婭覺得這非常的不對,雖然司湯達在原文中確實說“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現(xiàn)代的道德已經(jīng)完美了,那我確實可以說瑪?shù)贍柕逻@種人在現(xiàn)在是不會再有的”,但那完全是反話?。≡趺茨苓@樣曲解司湯達的意思呢?
“唉,為什么!大家都不理解我……也不能理解,我要是和他們辯論的話,我是人類的事實就會暴露的……唉,到底要怎么辦呢?這樣下去的話,不僅僅是人類身份暴露的危險,光是把話悶在嘴里不說出來,就已經(jīng)很難受了啊?!蹦鹄驄I在心里想著,漸漸地她的心聲變成了在嘴上小聲地默念出來。
“不行……我得練習說話的能力才行,古希臘的迪尼索斯說‘人在一天當中說的話是有定額的,早上用沉默度過,晚上話匣子就會像巴蘭之驢一樣敞開?!?,太長時間不說話的話,我說話的能力就退化了。唉……手套先生,你能聽到我說的話嗎?能聽到的話,我就和你來鍛煉一下說話吧?!?/p>
她的話語像流水一樣,不知不覺中,她已經(jīng)對手套說了好幾個小時,一直說到了放學的時間。她從自己身邊的危險處境談起,一直談到當今天下的道德水平,如果不是聽到了放學的鈴聲還能繼續(xù)談下去。就連墨丘莉婭都沒有想到,她對手上這副保護自己、遮住自己身份的手套產(chǎn)生了溫情脈脈的感情。對她來說,這雙手套就像是自己的戰(zhàn)友一般,和自己一起在這個屬于人偶的國度艱難地做著抗爭。
在走回宿舍的路上,看著自己新得到的、來之不易的朋友,她的心里再次涌出了對手套先生的愛憐。世界上有誰比得起手套先生更加的可愛呢?琳蒂絲嗎?如果是以前的琳蒂絲,也許可以和她說些什么,但因為今天早上沒有決定和她聊天的緣故,她們之間的聊天相當于無限期地被掛起了,已經(jīng)隔起了一堵可悲的厚障壁了。如果要在根本說不上話的琳蒂絲和手套先生之間選一個——這是什么話,選一個,那哪個是應該放棄的還需要說嗎?
帶著這種復雜的感情,她走進了宿舍。當然,在看到琳蒂絲之后,她的心里燃起了一股無端的火焰。這個琳蒂絲,在手套先生沒來的時候,居然能占有我全部的友情!這豈不是說,她比手套先生和我的關系還要親密?這可不行,我最親密的關系一定要是手套先生的,哪怕稍微給琳蒂絲一點親密,也不可以!
但琳蒂絲并沒有注意到她幽怨的眼神,她正在全神貫注地在自己的書桌前寫著什么。她一邊看著書,一邊把書上的內容寫下來,之后又重新把抄寫的內容寫回到書上。抄寫是為了更多地看書,看書是為了更多地抄寫,這兩個過程構成了一個絕妙的循環(huán),就像奧雷里亞諾上校那樣,反復鑄造著小金魚,重復著且毀且造的過程。從曾經(jīng)看過的書當中,墨丘莉婭似乎能分析出琳蒂絲在做什么,那一定是沉浸在徹底的孤獨之中的人會做的事情,只是她不理解為什么琳蒂絲會這么做。琳蒂絲和他人一樣也是人偶,她說話又不需要顧及會不會暴露身份,為什么她也會孤單呢?強烈的好奇心讓墨丘莉婭覺得一定要問出來,畢竟只要注意不談與人類有關的話題,自己的身份應該就不會暴露。
“小琳,你在做什么?”
“在抄書啊,怎么了?”
“不,不在于這一點,抄書到底有什么用……?不是,我是覺得,你抄書只是在漫無目的地、反復地抄,你是覺得自己很孤單么……我在書上看到過,這是奧雷里亞諾的且毀且造,只有很孤單的人才會這么做的?!?/p>
“并不是因為抄書才孤單呀,墨丘莉婭。我們盡管做著和他人一樣的事情,而且是務必這樣,狂熱地看見別人抄書我們也要,也不能稍微緩解一點孤單的現(xiàn)狀。這就像是在雪地上人人都開始建造自己的雪洞,為了不墜入孤獨,我也選擇和其他所有人一起蓋雪洞,但越是蓋下去,越是封閉得越完整,就越是孤單。我們明明做著和其他人完全一樣的事情,但就是阻礙不了孤獨的宿命?!?/p>
“……可是,琳蒂絲,就算是思想特別如哲學家的人,也不至于孤獨一生啊,我們的思想都很普通,哪有什么孤獨的宿命呢?”
“不在于思想,而在于行動。你看,就算是已經(jīng)做到了“別人做的事情,我也要做”,但結果卻只是像蓋雪洞一樣,只能把自己越來越封閉起來而已。”
墨丘莉婭想做出反駁,其中的緣由就有著她現(xiàn)在和手套先生在一起,已經(jīng)并非孤獨一人了。但在她想要說話的時候,卻覺得自己說話的熱情已經(jīng)用完了,按迪尼索斯的理論來說,這是墨丘莉婭消耗完了今天說話的定額。因此她也就不去想這些問題了,而是和手套先生一起,進入了夢鄉(xiāng)。
雖然她在這馬上就要結束的一天之中并沒有理解到為什么同學們會變成人偶,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處理方法,但她有了一個新戰(zhàn)友——手套先生。有了這么一個巨大的收獲,這也足以讓她為之滿足,足以作為一天的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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